人老了,老的不能动了,是很无助的,整天窝在床上的被褥里,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亲眼目睹岳母从一位铁嘴钢牙事事都要强的女性嬗变成一个唯唯诺诺的小老太婆。
她不愿意给孩子们找一丁点儿麻烦,就是整天没有一口水喝,她也不会要求孩子们倒杯水。她也不再按时吃药,实际上是拒绝吃药。三个儿子各忙各的,没有一个人能够陪在身边。女儿女婿疼她爱她,精心呵护她,百依百顺她,就连感冒打个喷嚏,蚊子叮个疙瘩,都要送她住院,在医院拍的片子也能有一个本子的厚度,但没有能够延长岳母的生命。
岳母回忆说,女儿的初中没有读完就在本村水泥厂工作,两个女工,8个小时,6吨生料倒三倒,就是十八吨,磨出的水泥不粗不细,能挣一元五角,如果不合格要罚,就挣不到一元五角钱,非常重的体力活,吐口痰都是料粉,累的月经都紊乱了。女儿30岁才出嫁,嫁给我这个煤矿工人,婚后生育双胞胎儿子,按说女儿有了自己的家,可以尽享天伦,可是岳父得了半身不遂,5年后去世,放心不下岳母的我们,照顾起岳母的衣食住行。就这样,我们陪伴照顾岳母17年。在岳母卧床的最后时光,我医院,一人就医,我仍然照顾着岳母,后来两个上大学的双胞胎儿子放假回家,一个照顾妈妈一个照顾姥姥。
在我们这村里,人死后要上7数坟,一七,三七、五七,七七,就是,从死的那天算第7天,21天,35天、49天,要上坟祭祀。如果在这四天里正赶上七或者八,即农历的初七初八,十七十八。二十七二十八,儿子们就要做个纸做的碗或者葵花,就是纸手工吧,可是这四天不是犯七犯八,其中三七是她大儿子的生日,七七是她三儿子的生日,岳母去世的日子,是农历二月二十五,在家放了5天才出殡,即二十九,二十八恰巧是岳母的生日,这些日子咋就这么巧,是天意吗?我为岳母买了蛋糕,放了头的鞭炮,放了83响炮。岳母临终那天早上,妻子看她脸色不好,指甲发白,问她哪里不好,她说没事,问她吃啥,她说喝饭,喝了两口,又说不想喝了,妻子又问您想吃啥,她说想喝粉片汤,她喝了一碗,也算正常,但妻子还是不放心,马上给医生打电话,医生来了,岳母说别叫医生,给俺儿们打电话,叫他们来,我想俺儿,这种最简单的愿望无法实现……小时候,娘说,儿啊,吃甜甜(糖),儿啊,吃蛋蛋(鸡蛋),儿啊,擦巴巴(鼻涕)……
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她走的干脆利索,她不再留恋这个世界,看透了世态炎凉,感受了人情冷漠,卧床的四个月里,她痴痴地默默地看着窗外的白天黑夜,有时她也自言自语地抱怨,自己一生给家里人付出很多很多,岳母说,长辈们都穿过她做的衣服鞋子,全部是纺织的粗布做的,我的舅舅、大姨、姑姑,婆婆公公。叔公,叔婆。他们活着的时候,常常念叨我的好处,个个都喜欢我,我也知足了。可我几乎也包揽了姊妹们、兄弟们和儿子儿媳们孙子的针线活,冬天做棉袄棉裤,春秋天单鞋单衣,他们都是八十左右的人了仍然穿着我给他们做的象鼻子棉鞋,蒜疙瘩棉袄,他们都忘了吗?千针万线啊!岳母老泪纵横啊,泣不成声,当年要强能干时那颗滚烫的心,现在一下子掉进冰窟窿,心寒啊。
农村有农村的好处,不冷不热的时候,矿上的亲戚来到老家一住就是半个月,还带着孙子,他们的行李就是换洗的衣服和牙膏牙刷,谁也不买点礼物或吃的什么,习惯了,习惯成自然吗,知道岳母不见怪,待他们如心肝宝贝。岳母的兄弟姐妹只有二妹是煤矿的,其他都是一个村的,所以待二姨又加了距离的亲情,厚爱于她。二姨生育一女三男四个孩子,连她婆婆7口人,衣服鞋子都是岳母做,岳母说,在生产队那会儿,每个社员每天都要出工,很难告假歇一天,给二姨一家人做好的棉衣棉裤没空送去,她就半夜2点起床,包好一大包衣服,带上一盒“红满天”烟,当时是9分钱一盒,是岳母裁剪衣服的碎布条,卖给当时的收购站,得来的零钱。她披新戴月上路了,她说抽烟在晚上能辟邪,看来岳母还是走夜路有点胆怯,可是为了亲爱的妹妹,她胆大如天,一人背着重重的行囊,满载着浓浓骨肉亲情,靠两只脚,要走50多里的坑坑哇哇的土路。天快亮了,她觉得肩背酸困,手发麻,脚底板发烧。肚子饿的咕咕叫,口渴难耐,经过6个小时艰难跋涉,一路惊魂旅程,到了妹子家,喝了一碗象洗碗水一样的所谓的玉米糊,就倒床睡着,一觉醒来已经是晌午,岳母想趁我好不容易来了就给妹子一家人做点好吃的,炸了三角,做了面筋汤胡辣汤。吃完饭,拾掇利索,岳母又急匆匆往家里赶路,到家天早就黑啦,孩子们已经入睡,岳母说,那天队长还罚了她一天工钱,孩子们饿了一天。
因为岳母喜欢热闹,人越多越好,虽然是家里条件不宽裕,可做饭非常讲究,熬米汤总要煮或绿豆或豇豆、黑豆、小红豆,不稠不稀的,飘着一层米油,真好喝。晌午拽面,一拉一抻的武安拽面,薄如纸,宽半寸,捞上一碗,加上茄丁南瓜片豆角卤子,关键是另外炒一盆大葱炒鸡蛋,谁嘴馋谁多扒拉点儿,院里的青石板上还摆着芝麻盐、豆腐卤、蒜泥、凉拌黄瓜丝,红萝卜丝,椒椒丝,只吃的人满头大汗。炸粘糕,口感脆,糯甜香,炸糖糕,皮薄糖多。圆拱拱的。要不就是油炸三角,用粉条、韭菜、鸡蛋海米或肉末搅成馅,然后用热水烫面,和面,擀成薄薄的面皮,包上馅,放油锅里炸成黄红色,隔着面皮能看到里面的馅,咬上一口,鲜味扑鼻,香喷喷,特别是韭菜还是绿油油的。趁热吃,外脆里嫩,再喝上一碗疙瘩汤,舒服啊。用新磨的小米捞米饭,用鸡蛋,葱花,蒜台,胡萝卜,放少许的油。炒出的米饭,散撒撒,鲜香不腻,营养美味,再做个鸡蛋汤,里面有金针菇,去掉红衣的花生米,海带丝,小虾米,紫菜,薄如纸的蛋花,一看就食欲大增,垂涎三尺啊,更是奇香无比。岳母做武安三道饭最地道味正色佳,谁家娶妻嫁夫都靠她才放心,她热情周到,义务帮忙。80年代改革开放,包产到户,允许做点小买卖,土地全部承包给每家每户,种啥自己说了算,再也没有队长罚工这事,家里种的新鲜粮食岳父常常给煤矿的二姨送,农闲时,岳父岳母赶着牛车走村串巷买过苹果,爆米花,去方圆50里之内赶集卖荞麦面做的灌肠,买过水煎包,自己做豆腐买豆腐等,岳母是村里第一个做小买卖的。岳母说,那时候是心里最舒坦的。
现在,她老了,不能动了,回忆,让她露出笑容和感慨。让她有荣誉感成就感,妻子做饭的手艺都是传承于她,常常改善她的伙食,但岳母着实吃不动了,看见了做好的饭,高兴,就是没有什么饭量,喝一碗米汤,吃二两主食就够了。我知道岳母喜欢喝豆沫吃糖糕,我从市场买来,她先是说好,但不会像过去一样吃的欢实,只是叹气,“人老了,就没了本事,动也动不了,想多吃也吃不了。”。
岳母每天生活在回忆里,什么也忆。一个人被固定在世界的一隅,假如没有回忆,人也许会疯掉或自取灭亡,不管你是官员还是普通百姓。人无法离开物质,更离不开人,人是需要相互关照或明争暗斗的,否则太悲催或太顺利,倒不习惯了。人人都想过平平淡淡的生活,但没有一个人的生活是平淡的,总有起伏不定。
我对岳母的人生历史不是很清楚,倒是陪护了几次住院和这次几个月的照顾,听岳母讲自己的故事,清晰了很多历史画面。岳母是家里的老大,有三个弟弟三个妹妹,间隔三四岁,她父亲靠挑“八股绳”养家,两个正方形的木头箱子,一箱装卤煮肉,一箱装熏肉,每个箱子都用四股绳捆绑好,两个箱子这就是八股绳,再用一根木头扁担挑着,还有一盏带罩的煤油灯,要带上点煤油,是用陶瓷壶装的,以备用,因为买完肉回家时就天黑了。还要有一根铁棍,下面尖可以插在地上,上面弯可以挂煤油灯。自己煮肉卖肉。她父亲即我外公,每天要用肩挑着一百多斤肉,翻过一座山去卖肉,养着一家十几口人,现在发展成有名的伯延镇熏肉。外公的爷爷是第一代煮肉熏肉人,我岳母是第四代传人,大舅哥是第五代,后来,外甥女把这门生意做的很大,在武安市有四个门面,在邯郸市有一个门市,岳母从小就没上过学,一直跟着父亲做生意的她会算账,用她的话说,我会写自己的名字,还会写“男、女”这两个字,去厕所走不错门。
她说记得日本进村时,她和父亲正要去卖肉,那枪声响的,嘎嘎真吓人。急忙躲藏在别人家里。那时她才7岁。后来长大了,他听说小日本在村子里干了很多坏事,有几个有点姿色的小媳妇大姑娘,被抓到村元宝坑的戏楼上糟践,幸运的放了回来,不幸运的被带走或怎么样下落不明。邻居就有个女儿不知去向,因为那个闺女和岳母同岁,一看到岳母,邻居就潸然泪下,不知是死是活,还在不在人世。她说,小日本是不是人养的,是不是长着人心?
岳母是响当当的“全机匠”,纺花织布有一绝。即从搓棉花卷,纺线成团,拐线成圈,用面糊浆线,晾晒在架子上,扥线,线成小圈,经线到撸撸上,便可以放在织布机上,每一根线都要通过笮,箸的每一个孔,就能织布了,咔咔,一梭一梭,左右左右来回扔,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织布,或者抽空织布,零零碎碎的时间,岳母能织一纤布,即一米,她每天能做三套即六件衣服,每天捺鞋底,千层底,一双,很能干。织成的布有白色,然后可以用染料煮成各种颜色,有各种格子的布,宽格,窄格,五颜六色。很好看。那时穿衣服从来不卖布,都是自己织的粗布,就是鞋子的底子,绑子也是粗布。自给自足。
人总是要做事的,岳母尤其做事多,在自己的家族里到处留下她忙碌的身影,可是久病在家,心理总挂念家族的每一个人,情亲就像一只蜡烛,没有人用火柴去点燃,它放不出光明与热量,它永远是一只没有生机的东西,岳母用自己年富力强的青春,辛勤劳动的成果,无私奉献的精神,点燃了亲情,使亲情大放光彩,现在岳母,无能为力,就像一台彻底不能运转的机器,谁还会顾及。时间静静地流淌着,在悄无声息地磨损着亲情,淡化着亲情。就像一个冲锋的战士受了重伤,所有的心愿都成了泡影,早晚变成一个有你也过年没你也过年的“俗人、废人”,谁也害怕这样,但谁又能躲得过去呢?人毕竟要慢慢变老,自然界的规律是铁律,谁也跨不过去,生老病死有奇迹发生,但一般都没有,岳母没有。
听岳母讲述过去的故事,我心中感慨万千,千丝万缕,我看见一个人的脆弱,我不忍打断她的回忆。
岳母83岁那年,经过4个月的生命挣扎,心脏停止了跳动。岳母在她的故事里走了,也许他抱怨儿子,也许他祝福儿子,也许她说“得了女儿女婿的济了”是随口说的,她还是希望得儿子们的济,也许什么都没有,他也许并不乞求什么,年轻时的强者光环让她内心笑着离开了……
岳母去世五年了,因为照顾她时间很长,对她了解的透,有时候想起来,便啰里啰嗦地写下这么多文字,送到天堂做礼物,但愿岳母在天堂不孤独……